我站立的地方:太行山上
和365天里的每个清晨一样,早上5、6点钟,红日从山间钻出,晨雾、黑暗,隐于天际,阳光照遍东方。吃完早饭,人们走出家门,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关于希望,世界上存在许多种说法。对于这些人,他们的希望只是出于热爱这片土地——那是太行山东南部四面环山里的一处小盆地,从近代的硝烟战火中走来,向着岁月静好永久的奔赴。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战争年代先辈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留下的足迹,更可以看到和平岁月一批批人前赴后继记录历史振兴家乡的身影。在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夜,他们用最平凡的身影开出不平凡的花。我想了很久,姑且称其为平凡的英雄主义。
1.红日照遍了东方
沿着太行山向东南走,进入山西省晋城市陵川县,穿过G207国道线,在距离县区6公里的地方,坐落着一座极不起眼的小镇,总面积51.8平方公里,生养着2.4万的人民。
这里是陵川县平城镇,镇子并不辉煌,不少房屋已经破败至极。月上梢头,街上红灯笼微光亮起,街道上鲜有人再走动。莫说夜晚,即使白天,街道上也只是零零散散的分布着些老人。他们拄着拐杖,黢黑的脸庞上尽是满经风霜后留下的皱纹,有的还带着几岁大的孩童。
可惜,这些小不点奔跑的身影并不能为镇子带来多少生机。等再大些,他们依旧会松开老人嶙峋的手,去教育条件相对好些的县里读书,甚至和爸爸妈妈一样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为了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或者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但大部分都不知道,这个现在看起来如此破败的‘家乡’却有着如此辉煌的历史。”2017年之前,赵文军是这大部分人中的一员,如今他担任着“平城文化旅游”公众号的主编辑。
南靠陵川县城,东控中原大地,西连高平,北与长治毗邻,良好的交通位置使平城镇自古以来便以商业重镇著名,商品贸易非常繁荣。繁荣了千年的经济,直接影响了83年前的那场迁移。
1938年,中共长治特委和八路军129师独立游击队冒着战火的硝烟,将共产党、八路军抗日的旗帜插在了这片土地,自己的部队也驻扎在平城三皇阁中。不久,华北军政干部学校把校址迁至平城玉皇庙之中,一时间,陵川成为太南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和抗日根据地的大后方。
在这里,太南特委以赵涂支队为骨干,发展游击队3000多人,更为八路军其他部队输送战士5000余名,输送党政军干部2000余名。一时间,“到陵川找八路军去!”这一口号竟成为华北乃至全国各地很多流亡的爱国学生和进步青年最首要的选择。在这些人中,桂涛声便是其中之一,在他笔下,著名的抗日红歌《在太行山上》歌词被创作完成。
义汉村距离平城镇不足1公里,是当时重要的根据地。2018年8月10日,《国宝档案》节目特别制作的大型系列节目《人民的胜利》之《民心所向—一切为了前线》在CCTV4台播出。没有人能想到,这个隐于太行山之间无人问津的小村子,第一次登上荧屏就引得全国观众震惊。
1948年初,当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向全面进攻,临汾成为国民党在晋南的最后一座古城,而在距离临汾城300多公里的在这个极不起眼的村庄内,一条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在进行——义汉承担起支援前方炮弹的重要作用。为了更好、更快完成任务,义汉全村共占用土地上百亩,树木上百株,群众住房上百间,甚至不惜拆除两座庙宇。
宋世财是义汉兵工厂的一名老兵工,赶着浪潮,他最早一批到来,又最后一批离开。时光悠悠,他成为现在义汉兵工厂唯一的见证人。
部队的生活并非如想象般惬意,除了工作上的辛劳,更要紧的是铁一般的纪律。同属于保密单位的兵工厂,无紧急情况,村内的兵工决不可外出与他人会面,这个“他人”,并不排除自己的妻子。
一个夜晚,机器仍旧在“轰 轰”的运作中,工人们三班倒加紧制作武器。突然,两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客人来找宋世财,他们是宋老的妻子和儿子。天寒地冻,宋老的妻子怀抱着襁褓中突发高烧已经意识不清的儿子,希望他能抱着儿子去邻村寻找医生,否则儿子的性命将难保。“即便在这个时候,宋老还是坚决的没有违抗纪律出村。”平城镇负责文化旅游的副镇长赵永红这样形容。于是,天寒地冻中,妻子抱着病重的儿子走了十几里路,才终于找到医生,没有发生意外。但这件事,却成为宋老心中永远难以抹去的伤痛。
80多年已经过去,当提及在义汉的那段时光时,90岁的宋老仍然充满了精神,对那段峥嵘岁月娓娓道来。2019年,91岁的宋老荣获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第二年春天,宋老结束自己苦难却辉煌的人生,骨灰被永远的安放在这片曾经奋斗多年的故土上。
历史就这样展现在人们眼前,如此鲜活、生动。也许很难想象,一直到2017年之前,它还只是留存在档案馆中的一句话,所有关于它的鲜活的形象被牢牢封印在历史长河中,长睡不醒。
一直到2017年……
究竟发生了什么?
2.我站立的地方
年后的太行山,大雪又至,让刚有复苏的春意又消失于皑皑白雪中,给寒冷的镇子增添了更多寒意。镇子靠近国道的马路边,红色招牌上“万佳电器厂”五个字被雪反射的格外耀眼。雪天路滑,店内鲜有人走动,桌子上的小招财猫偶尔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却不足以打破屋子内的宁静。赵文军是这家店的主人。
或许是出于家乡情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对自己家乡总是充满着异样的情感。镇子东街村有条古街道,街道两边房子早已有了年代,风吹雨淋之中,它们破败、倒塌,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灭亡。
智能手机未流行开时,他习惯性的用眼睛捕捉,心中一阵凄凉。等再过几年,智能设备进入千家万户,他终于有机会举起手机,用现代技术对其做最后的影像记录,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现在。关于平城的每一寸蓝天、每一处建筑占据着他大半的朋友圈。建筑不说话,却总是悄无声息的感染的他。
2017年4月的那个下午,一场意外的会面,使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决定真正走进那些吸引他已久的建筑里。从那时起,他的人生之路出现了转折。“当时汽贸的老板王黎芳找到了我,说出了他建立平城文化旅游公司的想法,我投了支持票。”
同时被说服的还有镇子上做着小生意的另外两个人,就这样,这个只有四个人的公司轰轰烈烈的创办了起来。和其他公司一样,他们有自己的名字,有专门的法人,但工资条那一栏,始终是空白,家里就是自己的办公室。“说是公司,实际上在创办之初大家都清楚的知道,这注定是一个收益渺茫的公益项目。”
与公司同时成长起来的还有名为“平城文化旅游”的微信公众号。赶着个人平台发展的浪潮,公司创立之初便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提上日程。凭借着平日工作中对电脑的了解,赵文军首当其冲,揽下了公众号编辑的工作,“大家的初衷就是想把平城镇的每一处院落、每一处建筑的历史故事都记录下来”。
然而,或许是重商的文化特点,从古至今,一批又一批居民在这片土地上钻研商业之道,冶铁、采矿、贸易,金钱曾像流水般滔滔不绝汇入其中。而在沉默的黄土地下,诞生于“太行山”的历史大河并未有幸,能被这片高山中的盆地永存,它们哭泣着向各个地方流去,继而干涸,最终仅能靠些许冲刷过的印记和史料中寥寥的几笔供后人回忆。
历史的启封并非全是艰辛,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惊喜。随着工作的日渐成熟,越来越多人通过公众号等平台看到了他们的努力,于是,一条连接学者、社会人士与政府的桥梁在慢慢被打通。
赵永红是平城镇的副镇长。2017年,平城镇政府决定创建属于自己的文化墙,作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这项工作被顺理成章的交给了他。经朋友推荐,他与王黎芳有了第一次相识。“也就是那一次,对他的印象有了彻底的改变。”重忆那次初识,赵永红依旧眼神放光。
在这之后,他们同时把目光放在了义汉。由赵永红代表政府与社会联系。他们的第一步格外明确:找到当年义汉村的见证人。然而,就是这样一项任务让他们一筹莫展。
实际上,距离1938年已经80年有余,在世的老兵工早已不多。“之前也曾经有过一位老兵工,但当我们去到他家进行采访时,他的记忆力已经混乱,话也说不清。”在那几个月中,赵永红和文旅团队跑遍了晋城、长治、陵川的各个角落,无数次前往档案馆寻找资料。几百次尝试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没有见证人,一切为零。这时候,除了相信缘分,他们没有其他选择。
清明前夕,赵永红接到一通特别的电话,让他激动的几乎跳了起来。放下电话,赵永红与其他几位负责人驱车火速奔向了村子,终于见到了这位清明节专门前来的老人。老人年过九旬,身体却格外硬朗。更加意外的是,老人口齿清晰,一提起当年的事精神更加抖擞。那时候,他最早一批来到这里,最后一批离开,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他是这里的“活化石”。
在这之后,赵永红与王黎芳、赵文军等人一道驱车奔赴长治,拜访宋老多次。不断交谈中,那个沉默八十载的建筑终于被揭开神秘面纱,借助宋老之口开始讲话,向后人娓娓道来那段峥嵘岁月。
3.春天总会到来
一切都始于2017年的那个春天。
像是有意被唤醒的,在一次同学聚会中,王黎芳和其他同学一齐去到了晋城市的大阳古镇,看着眼前这个灯火通明、繁荣非常的后建古镇,他心里有了想法。人口流逝严重、留守老人、儿童成为镇子的主流。“那时候我们一切想法的根源只是不想让人口流失太过严重。”
终于,2017年,王黎芳破了冰,第一次提出组建文化旅游公司的想法。创建公众号、与政府联系沟通、吸纳学者……工作还有很多,他作为主要一环连接着每一个人,提供着所需要的财力资助。
“刚开始兴致非常高涨,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几个创始人围在一起,肆意构想着发展的未来。而那段时间现实的确给予了他们正向的馈赠。本着挖掘、记录历史的目的,公众号每天能收到三、四篇投稿。“太忙的时候,几乎白天也趴在电脑上,店里有人来都来不及招呼,经常一审稿、排版、校对就到了深夜。”那段时间,在政府的支持下,两场晚会相继在镇子中心广场前举办。
这样高涨的兴致一直持续了两年,现实终于敲响了警钟,他们一次次被提醒,没有足够的金钱支持,一切都是空谈。与此同时,发展最为顺利的公众号遭遇瓶颈——历史就在那,研究的速度远远不及更新的速度,这让依靠投稿为主的公众号几乎停止运作,从原来两天一更到现在,几乎一月一更。
2020年疫情阻碍了大家出行的脚步,同样也阻碍了他们的道路。资金缺乏、民众不理解、挖掘难度大,在接受采访时,他们用到了“矛盾”两个字。幻想被现实磨灭,曾经的古镇梦早已变得遥远。现在再次开会,如果有人还像当初那样高谈阔论,没有人会信服。
事实上,他们算不上开天辟地“第一人”。在他们之前,心系平城的老教师和相关人士同样在尝试做研究。而他们的魅力,用自己的话来说也许是——聚合。
“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两场晚会的筹办。”接受采访时,他们同时提到了这两场晚会。由于缺乏资金,民间发起了捐款,在捐款的十几家店铺中,将近70%都是自愿捐助。整场节目从节目筹划到演出,并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盈利,同样也不带有任何酬劳,每个节目都是由镇子内有才艺的村民自发组织、编排。
更加关键的是主持人。紧紧巴巴的经费无法挪出一分钱用于请专业的主持人,经过推荐,大家只好选择了一位年龄、外形、普通话还算过关的男青年,而女搭档的选择成为了难题。情急之下,组织人小心翼翼的打给了现在在晋城市内主持电台节目的女主播。几年前,这片黄土地养大的她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进入喜欢的岗位。
接到电话,她二话不说,直接答应了下来,代价是推掉本身已经定好的演出。晚会当天下午,与她一起回到这里的,还有自己的男搭档,二人就在那个小房间里,排练了一下午。“听说最后那个男主持的酬劳是她自掏腰包付的。”说到这,赵永红有些哽咽。
事实上,这股力量的作用在现在更为突出。原先在镇子中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几个人,现在愿意坐在一旁听听自己家乡的红色历史,甚至发表两句自己的看法。“大家的劲有地方使了。”
如今,义汉村正式交由政府进行管理,依然是赵永红负责。经过2018年中央电视台的宣传,490万元的首批资金被批复,用于兵工厂相关建筑的维修。与此同时,其他资金也在陆续批复,等春天到来,红色教育文化基地和红色展厅将在义汉正式启动。“到那时,政府和平城文旅公司的合作将会迈入新的阶段,除义汉外的其他发展也将提上日程。”一条以红色文化为主,传统文化并重的五彩斑斓的丝带将为这个小镇带去不一样的色彩。
后记:笔者写作在2021年的初春,当时关于义汉村的项目还未落地。转眼两年已过,义汉村红色展厅已被修建完毕,每到特定节日,总会有大批组织来此进行红色学习,义汉村有了全新的模样。因此,作为短暂历史的见证人,笔者庆幸自己写下这篇文章,也期待义汉村乃至平城镇的更多文化能够被世人挖掘并看到。